第22章 仁者爱人

彭侍卫轻叹一声，道：“若是旁人盗剑，或许有许多原因，但陆侍卫不是一个寻求捷径、背信弃义之人。因为是他，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，为了宣梁和平。姑娘请想，若然知晓赫霄剑在南梁人手中，皇上必定不敢轻易对南梁动武；但这剑却不能真的在南梁人手中，否则两军若是交战，南梁败退，保不齐就坏了主意，后果更是恐怖之极。所以陆侍卫一方只能利用南梁人盗剑，将赫霄剑控制在自己手中，然后可与南梁人协商，让他们假装携剑返回，以此来保住两国和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梁文帝屠杀江北陆氏，天下人尽皆知，陆侍卫既已投奔了宣国，绝没有冒险保住南梁的道理，听彭侍卫如此说，江韫哑然失笑，道：“若说陆侍卫加入平南军，杀进金陵城，屠了南梁皇室，倒是有几分可信。但若说陆侍卫为了宣梁和平，不惜牺牲自己和陆氏的前程？彭侍卫当真觉得我好骗，是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娘不信，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。姑娘可知，仁者爱人，陆侍卫是真正的仁者。于他而言，害死陆氏满门的是梁文帝，与他人无关。梁文帝已然身死，他又怎可能去残害无辜之人。他幼时一直在南梁友人的庇护下成长，直到十三年前，宣梁开战，他才再次流离失所。这一次，他亲眼目睹战争的惨烈，伏尸百万，流血漂橹……他曾说，十三年前的哭泣、嘶吼、尖叫还常常在他耳边响起。他有时害怕这些声音，有时又害怕声音消失，他曾独自对着尸横遍野的苍凉景象，坐了三天三夜，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岁。这样的惨痛，他不想任何人再去经历。”彭侍卫说得极为动情，仿佛这是他的亲身经历。

        奇怪的是，这种此起彼伏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，突然在江韫脑中响起。她头有点疼，这声音如此熟悉，她却不记得自己何时曾经历过如此惨况。她揉了揉太阳穴，随手抓起茶壶，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，一口喝了下去，冷静了片刻，道：“其他人不计较也就罢了，但直接导致陆济将军自杀的，是南梁乔太妃，她可还活着。你曾说陆侍卫对她恨之入骨。乔太妃之女当今萧太妃在宣国是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，陆侍卫见了她，也要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礼，陆侍卫当真也能不计较仇怨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道：“陆侍卫当然恨乔太妃，恨她任人摆弄、陷害忠良，但终究乔太妃只是个身不由已的可怜人而已。这仇怨，比之千万条性命又如何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韫曾听道姑说过，“以无辜之人的鲜血铺就自己的复仇之路，只能让仇恨和杀戮永无停歇之日。”江韫虽受道姑教养长大，但她扪心自问，若与陆侍卫易地而处，她必然不能如此。但若真如彭侍卫所说，陆侍卫有这样的胸襟和大爱，倒是让人十分钦佩，她也不忍再以恶意揣测。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从怀中掏出一个“山”形模样的玉佩，递给江韫道：“我藏起这玉佩，并非有意要瞒着姑娘，只是担心引起杨妈妈的关注。陆侍卫确实有个这样的玉佩，不过他贴身收着，我也只是无意间瞥见了一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韫接过玉佩，道：“山形玉佩，我还是第一次见。”她一边说着，一边细细查看，这玉佩雕得古朴巍峨，没有丝毫匠气，倒是和方忆安的玉饰，风格如出一辙，只是手法更苍劲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道：“仁者乐山，‘仁’想来就是这个玉佩的意思。既然要利用南梁人盗剑，陆侍卫不进入地宫方是上策，可陆侍卫却主动请缨看守赫霄剑，我猜想他是为了保住地宫中的无辜之人。南梁人盗剑，地宫中人必然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。即便保住性命，赫霄剑失窃，他们也必然获罪下狱。我想陆侍卫选择进入地宫，是想保住他们的性命，并且让真正的内奸去承担罪责。可是，现在地宫中人全部死去，贼人嫁祸陆侍卫，而引路人只帮忙抓了两个南梁人，就销声匿迹了，歹徒却在上京城到处杀人。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虽然没有明说，但江韫也猜到，他所谓引路人一方多半是指西凉王府。西凉王府与陆侍卫本就关系密切，加之原西凉军被编入了平南军，宣梁开战，他的旧部自然会被卷入战火之中，西凉王是招降的王爷，未必愿意他的旧部为宣国战死，他与陆侍卫一样，谋求宣梁两国和平。

        江韫不动声色，继续听彭侍卫要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微微停顿，继续道：“更奇怪的是，赫霄剑失窃至今，上京城的百姓还全然不知此事。萧陵隐瞒消息并不奇怪，可歹徒为什么不四处宣扬呢？若赫霄剑杀人的消息满城皆知，宣国朝廷的压力会远远超过现在，如此他们才能逼迫宣国迅速交换百草鞭。即便不能换回百草鞭，消息一出，百姓必然恐慌逃离，他们也可以浑水摸鱼，从而将赫霄剑带出上京城。可歹徒拿着赫霄剑到处杀人，却不主动张扬赫霄剑被盗，难道不奇怪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说得不无道理，如此看来，南梁人有可能没有盗得赫霄剑，那么赫霄剑多半是落在了西凉王府手中，西凉王府并不想让百姓恐慌逃离上京。江韫心中浮起一个猜想，或许现在西凉王与南梁、邑国护阁达成一致，共同寻回百草鞭，并为永阳王报仇。西凉王与永安太子没什么交情的托词，她并不相信。如此想来，引路人后来的销声匿迹、歹徒杀人却不张扬盗走赫霄剑，都有了合理的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江韫此刻只想直奔西凉王府，但她对眼前的彭侍卫仍然抱有疑虑。沉默了片刻之后，江韫单刀直入，将她对彭侍卫的疑问一并抛了出来：“敢问彭侍卫背后到底是谁，又成了谁的弃子？萧陵为何容不下彭侍卫？彭侍卫参与此案又是想要实现什么目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冷笑道：“宣国的文官武将，大多出身不凡，平民百姓若想出头，要不投靠权贵，获其信任，成其党羽，方能获得举荐，谋个一官半职；要不就在沙场征战，博一个出身，可是入了哪支军队，受了谁的提拔，便就只能做谁的党羽。若不从一而终，便是四处攀附，忘恩负义。我虽出身平民，但自恃聪明，多番设计，想要一鸣惊人，以独立之姿，在宣国朝廷闯出一方天地。可惜，人人都只想将我当作棋子，按照他的意愿随意摆弄我，我若不从，不是竭力打压，就是除之而后快。我竭尽全力，将自己拉出绝境，却只能面对更为不堪的处境。江姑娘想知道，我背后究竟是谁吗？我身世悲惨错不在我，无人能查验我的身份错不在我，若我背后当真有人，做圆一个好看的身份又有何难？给我安排一个上位的机会又有何难？何至于锋芒毕露，却四处树敌，难以出头？若非要说我背后有谁，那只有我自己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直到我遇到陆侍卫，他历经地狱，却仍怀有赤子之心。我想，我们是可以相互成就的，他有家世，有口碑，有人缘，而我有些才智，愿在背后扶他上位。我想，我俩联手是能有片天地的。可是我的希望转眼就破碎了，他就这样撒手人寰了。我这几天常常在想，我若早些发现他的计划，帮他筹谋，现在必定不是眼前的结果。如今，我万念俱灰，为他尽了人事，便可以去陪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苦笑一声，继续说道：“我想实现的目的很简单，第一，找出陆侍卫死亡真相，抓到害死陆侍卫的贼人，将他们绳之以法；第二，阻止上京城的连续杀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韫道：“我以为彭侍卫会想完成陆侍卫的遗志，为他守护宣梁和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宣梁蜀三国，本同属宁国，同宗同源。三国合而为一，只是迟早的事情，我何必螳臂当车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听了彭侍卫一番剖白，江韫分明是被打动了，却又不敢轻易相信他，说道：“你若一早真诚待我，我也不至于对你如此猜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摇了摇头，道：“在地宫中，我虽然尽量撇清我与萧陵的关系，想尽办法与姑娘结下些交情。但终究，姑娘与我初识，必然对我心存猜忌，我若直言相告，恐怕姑娘只会以为我在陷害陆侍卫，是个别有用心的恶人。何况，我对姑娘虽有种莫名信任，但我毕竟不了解姑娘的为人，也不了解姑娘在镇国公府的处境，更不知道姑娘会如何去理解陆侍卫的行为，我焉敢和盘托出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韫站起身来，弯腰凑近彭侍卫，瞪大了眼睛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，说道：“敢问彭侍卫，我要如何分辨你现在说的是真是假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迎上江韫的目光，道：“我对姑娘绝对没有恶意，但姑娘也不必信我，利用我查清此案，难道不好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江韫坐回凳子上，在袖中摸了半天，掏出一个小瓶子，倒出一颗鲜红的药丸，道：“若要我带你查案，除非你将此药服下。我先警告你，此药剧毒无比，每十二个时辰需服用解药一次，否则便要受锥心刺骨之痛，你一旦服下，后半辈子只有死和任我差遣两条路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看着药丸，神情甚是怪异，没等江韫说完，拿过药丸，一口吞下，然后道：“此案姑娘想从哪里着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彭侍卫如此坚决果断，倒让江韫有些意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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