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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第三章


一条黑狗咆哮着向我和易兰花冲来,它的眼睛里透射出愤怒与狠毒,四颗虎牙慑然生色,令人寒碜不已。跟在这条黑狗后面的是一个扎着山羊辫子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朝着这个小姑娘叫喊: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姑娘,快把你家狗拉到起,再咬我就把它杀来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姑娘嘻嘻的笑了起来,大约是在嘲笑易兰花。易兰花又说:“小姑娘,听话,狗咬到人了不好,要赔好多钱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黄,回家去。”小姑这才说:“咬咬咬,滚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一条黑狗,却叫大黄。不容我质疑,小姑娘已经唤着狗回去了。我对易兰花说:“这个小女孩好怪,叫那狗叫大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也注意到了那条狗的颜色,她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白云寨的人怪得很,兄弟我给你说了你也不相信,前几年有人来搞功,几个年轻人硬是不吃不喝的要做神仙,最后饿死了。还有,好多人说白云寨杀气重,以前土匪们杀过好多人,所以白云山到处都是孤魂野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世上哪有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不相信有鬼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,要有鬼也会有神,有神大家还过这苦日子啊,神仙都是睁眼瞎,我才不信神信鬼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鬼影子在我面前飘了一下,我险些从路上摔到土里,幸亏易兰花一把扶住我。易兰花问:

        “兄弟,你害怕了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站住脚,警惕的看着前面,哪是什么鬼影子,原来我们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,刚碰到我的是一条白色的油布。这户人家姓朱,是朱太公的曾孙,听说我们找杨保,便给我们指路,说上了第二道寨门往右走到尾,就是杨保家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水娃被称为一声雷,他的声音就像雷声一样响亮。也许白云山的人们都以这个称呼为荣,把水娃当作是历史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人物,但在今天  ,在这座苍茫的大山里,却再也没有了雷声。

        白云山,和水娃一样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路是s型的,绕山而修,照易兰花所说白云寨有九道寨门,是土匪们留下来的。我们过了第二道寨门,往右走到最后一家,停在一所破烂的木屋前,木屋里没有灯,也没有声响,仿佛一切都过去了很久。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刚在下面没问清楚,这个杨保不会是死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的声音刚结束,黑暗里传来一声闷喝: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哪个在咒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和易兰花都吓了一跳,还是易兰花胆大,她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是鬼还是人啊,躲在哪里吓人,来客了也不招呼一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屋里一声咳嗽,燃起了一束光,然后门吱的一声响了,一个高大的汉子拿着煤油灯走出门来,满脸胡须,眉宇间夹着憔悴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人就是杨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听说我专门是为他的歌声而来,杨保的神色顿时精神起来,话也多了,还升起了灶,要为我和易兰花煮饭。杨保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想到还有人来看我这个人,真没有想到啊,以前我去参加比赛,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,哎,也难怪人家这么看我,看我这个样子,人不人鬼不鬼的。真没想到,有人会来找我,来听我唱歌,这份心难得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保是个平凡人,他的语言,他的生活,都令人无法联想当初那个激情的小伙子。饭很香,杨保一手厨艺,普通的家常菜做得五味俱全,特别是在煤油灯下品尝一个艺术家的手艺,那种心情和味道,是一种美妙的享受。至少,杨保在我的眼里是一个追求真理的艺术家。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很勤快,吃好饭就去替杨保洗碗,杨保也没有推辞,憨憨的笑着,有些腼腆。杨保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该啷个称呼你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叫兄弟吧,叫兄弟亲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人真随和,家里的为人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家里的?哦,还行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行,还要啷个行,白云山找不到第二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杨老哥真会说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是说笑的,弟妹,你说是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差点把嘴里的茶给喷了出来,易兰花听得真切,走到杨保面前,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要乱说,我是易兰花,以前来过白云山的,我家男的叫夏长远,是百花村的支书,你晓得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保愣住了,一脸的尴尬,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晓得晓得,夏支书嘛,哪个不晓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有些不高兴,大约是杨保没有向我道歉,她盯着我的脸看,想看我的内心是怎么想的。一路上,易兰花都在细心的看我,似乎要把我脸上的轮廓铭记于心,精挑细选,容不得有一点渣滓。不过,易兰花此时的表情,更像一个充满激情的女人,渴望得到理解与爱护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家怎么能够少了女人,易兰花是女人,她的敏感不比我差,看到杨保家里的冷清和空洞,就问起了杨保的女人黄二妹。

        杨保的神情很自然,没有一点岁月的沧桑,反而在讲述的时候有些心安理得。杨保对我们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婆娘早就死了,生娃儿死的,要是现在医学这么先进也不会死。这人哪,命中注定的,那年的女人生娃儿都生下来了,就是她生不下来,是她该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突然就冷了起来,有些风从门缝里钻进了屋子里,我感觉到浑身颤抖了一下,隐隐的也看到易兰花双手交叉的紧抱着,眼神里有一丝害怕。

        杨保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妹子你不要怕,她不是在这屋死的,她是在山上死的。她一个人上山去砍柴,怀着娃儿还去砍柴,她这人就是勤快,闲不住,说怀个娃儿不关事。她这个人哪,性格就是僵,说一不二的。她说李老平的婆娘吴丫头怀着个娃儿都能去砍柴,我为哪样就不能。哎,吴丫头才怀几个月,她是怀了八个多月的,只是肚皮看不出来,我经常给她说不要上山,她就是不听。这害人的吴丫头,天天上山要喊她,她就别起柴刀去了,柴刀都是我磨,她磨不好,她怀着个娃儿蹲不下去,没怀娃儿的时候比我磨得好,别看她人小,力气比吴丫头大,砍的柴也比吴丫头大捆,李老平还骂吴丫头没出息。这个李老平,骂婆娘,我从来没骂过她一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保的声音随着他的往事开始变得沙哑,最后变成了抽泣,两行热泪迅速的滑落,黑暗中听见泪水滴在地上,映出了曾经发生在屋子里的那些幸福的画面。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对杨保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杨大哥,过去的事就过去了,以前我听说过你家的事,说实在的,现在要找不打骂女人的男人太难找了。杨大哥,没想到你这么重情重义,嫂子死了你也不重新找一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杨大哥,这也不怪嫂子的命,那时候生个什么病也医不好。你就说我这边的二嫂吧,生娃儿的时候得了个病,娃儿是活了下来,大人第二年就死了,送到县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病来,说是自然死亡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就算是医院能医,还得有钱医,现在住不起院啊,去年我感冒了去住了几天院,花了三百多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保缓过气来,神情也不再那么激动,他站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根针,掀开了煤油灯罩,用针尖挑着灯蕊,尽量让屋子明亮些。杨保见我和易兰花都在搓手,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冷吧,我烧点火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堆火在屋子里燃烧起来,屋子的天花板全是竹条儿,但在火炕的上方仍是被戳了一个庞大的窟窿,烟雾夹着零稀的火星在竹条儿周边乱窜。烧的是玉米杆和柴禾,火光把木板照映得分外明朗,屋子里除了几条凳子外,靠近窗户的地方挂着一把二胡,而竹条儿下面则挂着一排腊肉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杨哥你会拉二胡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保笑了笑,手指微微颤抖了几下,急忙往火坑里添柴禾。杨保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前些年会拉几段,现在不会拉了。我是跟马太公学的,马太公看我喜欢唱山歌,说拉起二胡唱山歌更好听,就教我拉,他会的都教我了。这个马太公,好人没好报,往些年谁家孩子饿了上他家他都给饭吃,到老了的时候,儿女们都嫌弃他,死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。这个马太公,好人没好报,费心费力的给七个儿女修了七幢房子,到头到死在茅草棚里。马太公是我的师傅,他不让我叫,说我和他的辈份差好几辈,叫师傅让人笑话,我背他到我家里住,他的儿女们说我想要他的财产,他有哪样财产,就一茅草棚,那个茅草棚现在还在,谁稀罕。马太公认我这个徒弟,把他的二胡送给了我,马家上下都以为二胡是个宝,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才给我。马家只有一个好人,就是马铁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马铁匠,易兰花来了兴致,她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杨大哥说得对,马铁匠是个好人,我爹和马铁匠还是朋友,以前我来白云寨就是和我爹一起到马铁匠家里来的,他还给我糖。对了,马铁匠还在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保叹了口气,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死了,死了好多年了,给马牛二活活气死的。马牛二就是马老大家的娃儿,白云寨的流氓,出了名的,连自家的钱都偷,马铁匠的钱经常被马牛二偷,有一回抓住了送到马老大面前,马老大拿了刀就要杀娃儿,让婆娘给拦住了。要说马牛二这娃儿,还是他妈给惯坏了,要天上的星星都要给他摘,结果把马家上下都偷了个遍。马牛二把马铁匠给马太公买棺材的钱偷了,在城里找了个女人回来,还让这个女人和马铁匠睡一觉,说是弥补一下,马铁匠气出病来,第二年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夜里,杨保讲了很多关于白云山的往事,但对他唱山歌的事却只字未提,也没有讲到杨黄两家的仇怨。杨保把我和易兰花安排在右边的两间屋子里睡,他则在火坑边上用木板铺起了一张床。易兰花睡得很晚,她上床后又下了床,然后推开了门。两间屋子里连在一起,木门的声音很大,把我从朦胧惊醒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易大姐你还没睡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走到我床边,拿着煤油灯照着我的脸,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刚和杨保说了,他明天给你讲他的事,你这么大老远的来,有什么要问的就问。对了,你还习惯吧,要是害怕就到里屋睡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说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一个大男人,害怕什么,你早点睡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易兰花进了屋,没有关门,朦胧中我听见她在脱衣服,她把外衣放在柜子上面故意弄出声响,接着又轻微的响了一下,一声叹息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一大早,杨保把我拉到堂屋前的板凳上坐下,又拿了一条板凳放在面前,摆上了一盘花生,香烟和茶水。

        杨保开始向我讲他的故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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